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蚬子郡守
高勒带两位受伤的士兵去了郁山关军镇,士兵在军队中住得更自在,军镇有军医,也有兄弟能照顾他们。高勒以韦衡的名义托鹿施郡郡守到思颜照顾奉玄和佛子,奉玄和好友就暂时留在了鹿施郡郡城。
奉玄受伤二十三天后,收到了抚子内亲王的信,这不是一封回信——佛子内亲王离开许朝国土时,奉玄写给内亲王的辞别信尚在路上。抚子内亲王没有收到奉玄的信。
人事不能尽如人意,乃是一条常理。十一月海上飘雪,内亲王必须在大雪落下前离开沧阳郡,季候催她上路,她没能与奉玄认真告别,但是预感到奉玄会再联系自己,所以在离开前留下了早已写好的辞别信、《道成寺清姬变》琵琶谱和鸣鸾琵琶,托戚屏转交给奉玄。
抚子内亲王的辞别信用丝线附在一枝栗子枝上,栗子枝取“栗”字,指“嘉栗旨酒”四字,让人想起烤栗子煮酒的联诗雨夜。辞别信写在用麝香薰过的云母明光纸上,由紫蝉落笔,字迹的墨色浓淡相宜,信中字句优美,情感节制,除了奉玄之外,谁看也看不出额外情绪——信中“一十二载”一句,一语双关,既指内亲王西渡十二年,也指与奉玄相识十二年。佛子展纸读信,奉玄听罢辞别信,眼中微热。
内亲王除了留下信、琵琶谱和琵琶,还留下了一支几近透明的白玉笛,赠给佛子;一片弥勒佛形的连母贝珍珠,希望佛子转赠给贺兰奢。
抚子内亲王怕天气太冷冻坏了鸣鸾琵琶,将琵琶裹在了层层丝帛中。奉玄揭去丝帛,以手指按弦,琵琶发出清响。奉玄的左手使不上力气,一旦用力,指尖就会颤抖。他只摸了摸琵琶,就请婢女将琵琶收起来了。
在摩笄县内傅母寺,僧人在雨声中诵经,烛光一夜不断。香炉中长燃不动伽罗香,奉玄与内亲王弹琵琶,佛子吹笛,棱伽与慈郎弹古琴与十三弦筝,紫蝉击节,崔琬作诗。贺兰奢于夜色中杀人。
奉玄想起崔琬说“六欲泡影一时尽,他年他岁人久长”,眼耳鼻舌身意、色声香味触法,一时至极,随后众人散去,一切便如泡如影,消逝无踪。事情只不过隔了不到两月,已经成了前尘,好像发生在多年之前。
崔琬素有诗才,是典型的江表士人,奉玄后来知道,原来到思颜也是江表士人。崔琬出自江表一等士族,到思颜却出自微末的寒门。如果和到思颜相比,崔琬实际上不算纯粹的南人,宣城崔家出自汉代荥阳崔氏,祖上本是北方荥阳人士——江表四家一等门阀中,包括裴家在内的三家皆是“侨族”,乃是天下崩乱之时南渡的北方豪族,并非江表土族,在土断后落籍在南方,以落籍之地作为新郡望。江表侨族与土族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,南朝的官位只有那么多,侨族的子弟占的职位多了,土族的子弟自然就没那么多机会了。
与崔琬不同,到思颜是彻底的南人,出自南方士族山阴到氏,到氏是南方土著士族,虽是士族,却只是四等微末士族,任不得高官。到思颜的祖父为了养活家人,弃文从武当了武人,一时沦为士族的笑柄。战乱之时,到家凭着功勋崛起,到思颜的祖父为了雪耻,不许族中子弟习武,要子弟学文,到思颜被祖父监督着苦读诗书,南北统一后,孤身北上,到长安又修学多年,一举成名中了状元。
南朝灭亡,作为南人,到思颜好像并不憎恨许朝。许朝是一个给人希望的朝代:对天下百姓而言,许朝终结了百年来因分裂割据而延绵不断的战火,使众生得到了休息;对士人而言,许朝开设科举,在门阀等级外破出一处光亮,给了所有士人晋升的希望——士人追求修齐治平,许朝的士人无论出身如何,都获得了治国的希望,于是对国家怀有爱戴、期许,感到自己身负使国朝更加兴盛的责任。人们说许朝是天命所归之朝,到思颜考中了状元,无疑也认同这个观点,许朝给过他无限希望,他认为自己对这个兴起于北地的朝代的兴盛负有责任。
到思颜有六百卷特别珍爱的书,那些书或许寄托着他对刚刚步入仕途后的岁月的怀念:那时他是天子门生、国之骄子,起家清职,前途无量,自己满心希望,还不知道什么是愁苦,一入仕就参与了许朝建朝后最盛大的一场文事:到思颜考中状元,经过吏部铨选,起家秘书省校书郎,入仕后备受馆阁老臣信任,参与了《隆正文英》的校对编修——南北统一后,陛下带回了南朝的藏书。隆正年间,孝仁皇太女主持文事,令二馆一台整理南北书籍,汇集南北书籍编修类书,最终修成了前无古人的《隆正文英》。
《隆正文英》修成,共有六百卷,天下传抄。到思颜后来找书手抄了一套《隆正文英》,常常翻看,来卢州任职时将六百卷书全都带到了卢州。
到思颜曾和佛子的姑母父叔同朝为官,在第五家见过佛子,因此对佛子十分客气。他并不因为奉玄不出自高门就忽视奉玄,知道奉玄看不见,怕他无聊,叫书童取了几卷《隆正文英》,每天给奉玄念一个时辰的书听。
书童念书,声调平板无趣,奉玄经常听着听着就困了。佛子来看望奉玄,接了书童手里的书,亲自给奉玄念书,他与做事漫不经心的书童不一样,念书时会挑一些有意思的诗文来念。
若是下雪天,佛子就告诉奉玄今日下雪,然后挑《隆正文英》中天文部里雪部的诗文来念,他知道奉玄看不见东西,读诗文时特意挑一些颜色分明或者写了有趣典故的诗文来读,希望能为奉玄解闷。佛子声音冷冽,念:“海底觅仙人,香桃如瘦骨。紫鸾不肯舞,满翅蓬山雪。”①香炉中的香静静燃烧,茶水微沸,雪部抄了《南史》里的故事,佛子念给奉玄听:“……雪霰交下,帷帘皆白。”
奉玄过得并不无趣。半睡半醒之间,他似乎看见了满翅白雪的紫鸾。在大雪里,薛灵芸与徐妃的影子交叠,奉玄分不清到底是谁流下了红泪。红泪是悲伤的泪,承载着无数心事,薛灵芸辞别父母,孤身在车中哭泣,以玉唾壶承泪,泪凝如血。徐妃出嫁时遇雪,车帷皆成白色,奉玄梦见雪地里走过红色的车队,红色渐渐被风雪掩盖,喜事瞬间转悲,预示着徐妃与卫元帝是一对天生的怨偶,徐妃最终被成为皇帝的元帝逼着自尽了。
奉玄在梦与现实之间浮沉,佛子的声音指引着他的方向,让他觉得安心。
奉玄的左手渐渐有了力气,偶尔会披衣坐起来,弹几首简单的琵琶曲。奉玄有时随手弹一段调子,调不成曲,他反复弹三次调子邀请佛子,佛子便吹笛相和。
有一次佛子吹完笛子,对奉玄说:“这段调子很欢快,吾友遇见什么开心事了么。”
奉玄抱着琵琶笑,说:“我想着中午吃的蚬子粥弹的。”
到思颜的夫人中午煮了蚬子粥。蚬子粥里加了蚬子、瑶柱和干虾,夫人盛了粥,给奉玄和佛子讲到思颜的糗事:
到思颜是南人,喜欢吃蚬子粥,刚到卢州赴任后,问从海边来的商人卖不卖虾干和蚬子干,那商人说:“虾干,有的有的,苋菜干……也有。”随后就让人给到思颜送了十斤虾干和两斤苋菜干,到思颜只看了虾干,追着商人付了钱,回府后打开装蚬子干的袋子,发现里面装了一堆草梗,就派人去抓那商人,说他做生意不诚实。那商人被抓来,和到思颜说了半天,到思颜这才知道,原来卢州没有“蚬子”,卢州人管蚬子叫蛤蜊,那商人听他说“蚬子”,以为他是南人口齿不清,要的是“苋菜”,自己还费了好大的力气去找苋菜。
因为买蚬子的事情,到思颜在百姓那里得了个称呼,叫“蚬子郡守”。
到思颜在鹿施郡施行仁政,在苦寒的卢州守住了一方小天地。奉玄在鹿施郡郡城住着,有时会生出一种错觉,觉得自己也如费长房一般住在壶中,鹿施郡官署就像是壶中的天地,安稳和乐,不受外界干扰。
奉玄能下地走路之后,佛子带他去官署的后花园里散步。到思颜养了两头鹿,佛子交到奉玄手里一把干草,捉着他的手喂鹿,那两头鹿不怕生人,从奉玄手里要到了吃的,就总是来找他。
奉玄手里没了干草,摸了摸一头鹿的头顶,摸到了鹿的耳朵,鹿的耳朵动来动去,好像冲雪的耳朵。那头鹿抬起头去舔奉玄,奉玄的手碰到了鹿的鼻子,鹿的鼻头湿而温暖。佛子将叶子放到奉玄的手里,捉着他的手腕让他抬手,两头鹿便伸长了脖子去够奉玄手里的叶子。
休沐日,到思颜不用处理公务,抱着自己的小女儿讲故事。奉玄能听出到思颜小女儿的脚步声,佛子不在的时候,她总来偷偷看奉玄,叫奉玄“哥哥”——她第一次来看奉玄时,被母亲抱着,那时奉玄刚刚从午睡中醒过来,到夫人给奉玄送来洗干净熨好的衣服,奉玄以为屋里只有婢女和到夫人,突然听见什么东西高兴地“啊”了一声,把他吓了一跳。
到思颜让仆人在暖阁的地龙里填上炭火,开着暖阁的窗户,一边看雪一边给孩子讲故事。到思颜读书多年,又参与过编修类书,知晓许多典故。奉玄和佛子一同在暖阁里取暖,听到思颜讲一些南朝笑话,屡屡绝倒。
茶沸两次,烹茶的水是到夫人从长安带来的惊蛰日晨露,茶叶用兰汁焙过,水雾腾起,兰香与从窗外飘来的冰冷雪气缠绕在一起,香气沁人心脾。到思颜喝着茶讲了一会儿故事,喝完茶叫人拿了棋盘和棋子与奉玄下盲棋,佛子替奉玄执子,到夫人替丈夫执子。
走了十几步棋,佛子落子时逐渐犹豫,手悬在棋盘上,指间夹着白玉棋子,手指颜色与玉色并无分别。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落过子的地方继续落子。
其实奉玄和到思颜都忘了棋局上下成了什么样,奉玄听出佛子落子犹豫,坦诚地说自己忘了下成什么样了,到思颜听说奉玄忘了下成了什么样,哈哈直笑,说自己早就忘了,奉玄于是也笑,向右一倒靠住了佛子。到思颜的小女儿手里攥着一堆黑白棋子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看其他人笑,自己尖叫了几声也呵呵乐了起来。
窗外簌簌落雪,有仆人对到思颜说有客人来拜访,到思颜将怀里的女儿交给夫人,去见客人。到夫人也是南人,讲了一些南方旧事,讲南方下雪的时候,茶花在雪里开花。到夫人的小女儿从小长在北方,对母亲说:“雪人”,到夫人说:“外祖家不堆雪人,南方雪小,捏一个小雪人,不到一天就化了。”
奉玄在佛子身边坐着,忽然想起了师姐。不知道师姐是否还在南方。奉玄小时候上了堂庭山,师姐陪他堆雪人、和泥巴。奉玄住在太极宫时,没人敢让他玩泥巴,等他到了堂庭山,过第一个春天时,他一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地里玩,在地里看虫子拱泥,觉得十分新奇。虚白散人在地里锄草,奉玄和师姐在地里揪虚白散人种的油菜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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